在Level 11的灰暗角落,艾丽娜的暴躁是出了名的。她骂天骂地,骂后室的荒谬,骂命运的戏弄,但骂得最凶的,是那个让她儿子小迈一天天衰弱下去的怪病——一种连M.E.G.医疗队都束手无策的基因性退化症。治疗需要一种极其昂贵的、仅在某些危险层级才能微量采集的稀有元素。她需要钱,很多很多的钱。
所以当莱利博士找到她,提出那个疯狂的计划时,艾丽娜几乎是咬着牙答应的。不是因为什么拯救层级的伟大理想,纯粹是为了那笔足以支付小迈治疗费用的丰厚报酬。
“你体内的某种特质,艾丽娜,让你对‘褪色’现象有异常的抵抗力,”莱利博士的实验室是Level 11里少数还有零星色彩的地方,但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层灰,“你甚至……在无意识地吸收它。”
艾丽娜才不关心什么现象什么研究,她只盯着博士手上那张物资清单,上面写着预付一半的报酬——足够她换取小迈下一个疗程的药物。“少废话,老头。钱什么时候到?活我怎么干?”
计划是危险的。莱利博士认为,“褪色”并非简单的色彩消失,它是一种存在层面的侵蚀,一种信息的熵增湮灭。他设计了一套系统,试图引导艾丽娜吸收并暂时容纳小范围的褪色效应,希望能研究其本质,找到逆转或遏制的方法。
实验开始了。艾丽娜站在特制的禁锢舱内,感受着从未有过的诡异体验。周围的色彩像被抽丝剥茧般流入她的身体,墙壁的漆色、仪表的荧光、甚至莱利博士白大褂上那点可怜的蓝色,都化作冰冷的能量汇入她的四肢百骸。她感到一种充盈,却是一种虚无的充盈,仿佛自己成了一个不断膨胀的空洞。
“感觉怎么样?”莱利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,带着一丝兴奋。
“妈的,像吃了一肚子灰!”艾丽娜没好气地回道,但内心却有一丝窃喜。实验成功一次,就能拿到一笔钱。小迈有救了。
每次实验结束,莱利会忙不迭地记录数据,而艾丽娜则会立刻冲回她和儿子临时的“家”——一个简陋的避难所。她会把换来的药仔细喂给小迈,看着他苍白的小脸,摸着他渐渐失去光泽的软发。
“妈妈,今天外面还是灰色的吗?”小迈虚弱地问,他的视力也在衰退。 “嗯,但妈妈在想办法让它变回来。”艾丽娜挤出笑容,心里盘算着下一次实验的报酬够不够买下一支特效药剂。
然而,持续的“吸收”开始在她身上留下痕迹。她的情绪越发不稳定,暴躁易怒,有时会莫名陷入深深的虚无感。她发现自己开始遗忘一些小事——昨天把物资藏哪儿了?那个总给她打折的商人叫什么?有时看着小迈,她会突然一阵恍惚,需要努力回想他小时候粉嫩可爱的样子。
更可怕的是,她注意到,小迈的“褪色”速度似乎加快了。不仅是肤色越发苍白,他珍藏的彩色画册上的图案变得模糊,他最喜欢的蓝色小毯子也渐渐发灰。艾丽娜起初以为是心理作用,或者只是普通的病情恶化。
直到那一天。
她完成了一次高强度的实验,吸收了整整一个街区的褪色效应,感觉自己像个快要爆炸的灰色气球。她揣着新到手的报酬,急匆匆赶回去,想告诉小迈很快就能用上更好的药。
推开门的瞬间,她愣住了。
房间里一片灰白。床单、桌椅、散落的玩具……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,像是一张过度曝光的老照片。而小迈,躺在小床上,安静得可怕。
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白,头发像干枯的银丝。他曾经清澈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天花板,没有丝毫神采。艾丽娜冲过去,颤抖着抱起他。
“小迈?儿子?看看妈妈!”
小迈的眼珠缓缓转动,目光掠过她的脸,却没有任何聚焦。“你……是谁?”他的声音微弱得像叹息,失去了所有孩童应有的活力。
艾丽娜的血液瞬间冻结了。她猛地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:她自己,这个不断吸收褪色的容器,正在无意识地将这种效应辐射出去!而她最亲近的儿子,成了第一个,也是最彻底的受害者。
“是我啊!是妈妈!”她疯狂地摇晃着他,试图唤醒他的记忆,但他的眼神依旧陌生,仿佛看着一个无关紧要的灰影。
莱利博士赶到时,艾丽娜正抱着儿子冰冷的身体,那并非仅仅是体温上的冰冷,也是存在感上的冰冷,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嘶吼哭泣。小迈没有被完全“抹除”,但他失去了几乎所有色彩、大部分记忆,以及作为“人”的鲜活感,像一个人形的、即将消散的灰色剪影。
“是……是我害了他……”艾丽娜涕泪横流,之前的暴躁和功利心被巨大的悲痛和罪恶感击得粉碎,“是我把褪色带给了他……”
莱利博士检查了小迈的状况,面色凝重地摇头:“不完全是。他的病本身就和存在性减弱有关,褪色效应加速并加剧了这个过程……但你的靠近,确实是催化剂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艾丽娜,实验必须停止。你体内的褪色浓度太高了,已经……已经快失控了。”
艾丽娜抬起头,眼睛通红,里面不再是愤怒,而是一种绝望的死寂。“停止?那然后呢?看着他这样?看着整个层级都变成这样?”
她轻轻放下小迈,走到窗边。外面的世界正在加速灰败。人们像行尸走肉般移动,眼神空洞,不断重复着无意义的动作,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移动。建筑失去棱角,街道模糊不清,哭声似乎都失去了音调,变成单调的呜咽。
她想起了马克,那个图书馆管理员。她有好几天没去见他了。她冲出去,跑到图书馆。里面一片狼藉,书页大多空白。马克坐在一堆灰烬般的书籍中间,眼神茫然地擦拭着一个没有颜色的玻璃镇纸。
“马克?”艾丽娜轻声呼唤。
他抬起头,看了她很久,眼中闪过一丝极微弱的、熟悉的光亮,但很快又熄灭了。“小姐……你需要帮忙吗?我……我好像忘了怎么找书了。”
这一刻,艾丽娜心中最后一点为自己而战的念头也消失了。儿子濒临彻底的“存在性死亡”,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正在忘记她,她生活的世界正在眼前分崩离析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,混合着极致的痛苦,笼罩了她。
她回到实验室,对莱利博士说:“继续。不是实验。是最终方案。”
莱利震惊地看着她:“你疯了?那样你会……”
“我会死?还是会消失?或者被所有人忘记?”艾丽娜打断他,声音异常平静,“没关系了。告诉我,怎么才能把所有这些,”她指了指窗外,也指了指自己,“结束掉。”
莱利的方案是理论上唯一可能的方法:不再是被动吸收或有限容纳,而是由艾丽娜作为引导者和最终的“锚点”,主动将层级内所有的褪色效应汲取过来,然后……带着它们彻底离开这个现实层面,或者将其封存在自己体内,一同湮灭。成功率渺茫,代价是她的存在很可能被彻底抹去,仿佛从未诞生。
“需要很强的意志力引导和……一个强烈的‘锚点’,”莱利低声说,“用来在最后关头固定住你的意识,确保能量导向正确,而不是直接爆炸性扩散。”
艾丽娜想了想,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、颜色也有些发淡的塑料玩具——那是小迈生病前最喜欢的玩具小车。她紧紧攥在手心。
“开始吧。”
在Level 11几何中心那片最初开始褪色的广场上,装置被启动。艾丽娜站在中心,感觉自己在被撕裂。无穷无尽的灰白色洪流从层级的每一个角落涌来,通过她的身体。她感到无数记忆、情感、色彩在流逝、在尖叫、在化为乌有。
她看到了小迈出生时粉嫩的样子,看到他第一次踉跄学步,看到他举着画笔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……这些色彩绚烂的记忆正在飞速变得灰白、模糊。 她感到马克的手温,听到他笨拙却真诚的安慰,感受到那一刻短暂的平静……这些感觉正在褪去。 她甚至想起了自己早已遗忘的母亲的脸……
“不……”她呻吟着,抵抗着这种全方位的消失。她用力攥紧那个小玩具车,塑料棱角几乎嵌进掌心。
“为了小迈……”她嘶哑地低语,这不是口号,而是一种刻入骨髓的祈求,“让他……至少能在一个有颜色的世界里……被记住……”
她想象着色彩回归的样子:天空湛蓝,花草鲜绿,人们的衣服五彩斑斓,小迈能在这样的世界里奔跑欢笑,即使那时他已不记得她这个母亲。
“为了马克……为了他能继续读那些有字的书……”
“为了所有……不想被忘记的人……”
她将自己对儿子的爱、那点残存的对温暖的渴望、甚至她那暴躁的生命力,全部灌注到那个小小的玩具车里,把它作为对抗终极虚无的“锚”。
光芒再次爆发——是纯粹到极致的白,吞噬了一切。
然后,寂静。
……
莱利博士眨眨眼,发现自己站在Level 11的街道上。阳光明媚,天空是澄澈的蓝色。他困惑地看了看四周,色彩鲜艳,人们正常行走交谈。他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,一项……未完成的研究?一个……危险的项目?
他摇摇头,决定回实验室检查一下日程表。
图书馆里,马克拿着一个无色透明的玻璃镇纸,总觉得这该有点颜色才对。他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裙子的女人坐在窗边,下意识地想过去问问是否需要帮忙,却想不出要问什么。
在一个小小的避难所里,一个脸色依然有些苍白的小男孩慢慢醒来。他叫小迈。他的病奇迹般地好转了。他低头,发现手心里攥着一个小小的、红色的塑料玩具车,颜色鲜艳得耀眼。
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紧紧抓着它,但看着那抹红色,心里就觉得暖暖的,很安心,仿佛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被保护了下来。他隐约记得一个模糊的、温暖的影子,和一个承诺。
窗外,是一个色彩饱满的世界。
"我不想被遗忘"
但也许,最深沉的记住,始于最彻底的牺牲。而那抹红色,是否会成为下一个故事的起点?无人知晓。


